在农贸市场,我搞价用一百二十个钱买了两个旧的铜水汆子,把它和先前买的黄米、红小豆、白糖一齐存在超市储柜里,再乘公交车赶到县医院时,已将近十一点,太阳正晒得热。站在医院大门口,我发愁咋地能找见秋林,却猛然瞅见他穿着草绿色工作服正给草萍浇水,急忙赶过,“嗨——,伯伯。”
“二文,你来作甚?”
“青梅说她的药吃完了,唤我来寻你找大夫再开些药。”
“她怎呢寻上你了?”秋林歪着头定眼看着我道,像是发现了甚稀罕事。
遭屄!我可跟她没关系!
“我正好过来看腰疼。”
我跟着秋林在住院部七楼找到青梅住院时的主治大夫,一个带眼镜的中年男医生,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,约摸不是本地人。
“你是患者什么人?”医生问我。
“我跟她一个村的,她有事来不了!”
“早上她和我通电话了,她这个症状——,”医生蹙了下眉,“不能大意,过两个月必须复查!”
“兀底她是不是得了肿瘤?”秋林急问。
“暂时没发现,要看以后发展。这次先给她换种药。记住!两月后最好去个省城大医院复查,甭来这里。我过几天也要辞职走了!”
“咋好好的不干了?”秋林问
“省里新组建了一大型医院,我已应聘上了。”
“啊呀也!张主任你恁个好的技术!你一走,呼吸科还不塌了?”秋林道。
“呵呵,严重了!”
“兀底到时候我们再寻你给复查行不行?反正我们有你的电话!”
“也好,行!到时电话联系。紧记,不能大意!”
我拿着张主任开的药方一看,妈呀!只一盒药,五百多!
“这种进口药效果还行,县医院就这价!省城卖三百多。要算上来回路费、人工,两地价格也差不多,等两月后复查再看。”张大夫道。
秋林伯领我去大厅取药,我咬牙用手机刷了药费,取到一小盒子,上面印有外文、中文,还有一长串很拗口的外国名字。
把药盒装衣袋里,两腿发沉,心里腌臜懊恼!后悔自己非要吃甚油炸糕。我若不是一大早乘班车上县城被青梅瞭见,她能好意思朝我张口?唉!倒运!都怨三兔一开始非得唤我去医院给她送衣裳。看我好说话?但愿她好自为之,自觉点,我不是大款!
“青梅给你药费来?”秋林伯问我
“她说要给,我客气一下,她又说过两天给我。”
“哼——!想见也是,”秋林不屑道,“她根本没钱!你还小哩,离她远些吧!甭天天学雷锋、充大头!上回给小芳五百,这回又漾了五百多,让人觉你俩有问题!”
“她张口说出来,我不好意思驳她面子!”
“怕甚?谁也甭尿他们!有事告我、告你金根爷。唉!她也是,早些年抽烟、喝酒、打麻将,瞎混好几年。于今,润根吸料子废了!三兔不管她,她也难活!就看这回她干上掌柜能不能打闹几个钱。”
已近正午时分,秋林要下班,客气地唤我去他家吃饭。
“呜呀!秋林伯,你在城里弄下房子了?安顿得不赖!”
“唉——,二文你可高看我了,我在这里租了间房子瞎凑付!婆姨在街上卖菜,我在医院干保洁,两个娃上学。”
正午的阳光猛烈、刺眼,我和秋林相跟着走,却见医院大门口花池台上,坐一神情落漠的中年男人,脸暗褐色,头发干枯,正独自发呆,大中午的也不嫌晒的荒!看着面熟却想不起是谁。
秋林猛地收步,惊唤一声,“哥哥——。”那人抬头看看秋林,不作声。
“你做甚来?”秋林又急着问。
“前两天做活计挒着腰,直管好不利索,来看一下。”那人缓慢又低沉地回道。
“怎呢不去我兀里?干在这里横晒着!”
“也没甚大事,不待麻烦你。”
“看你说成个甚?咱先去饭铺坐坐。二文认的他谁?”
“面熟,一下想不见!”
“这是你冬林伯,这是咱村的二文。”秋林介绍双方。
“兀底你俩在吧,我先回,掌柜的还等吃药哩!”
我刚要走,却被秋林一把拽住,“作甚?回得恁来当紧?不是你也看上她了吧?祖宗呀!兀是个顶风臭十里的倒运货!你可万不敢瞎上贼船,招惹她!叫她把你两个受苦钱都日倒光!你三伯当年跑黑道给艾香花了若干钱!落个甚下场?你长年不回来,亲戚本家也都认不住了,好不容易见一面,咱一塔里坐坐。”
我们在一小饭店坐下,东林伯依旧一付落漠不语的样子。
“咋地,又跟婆姨讥荒来?”秋林问道。
“兀还能有个好?过不下了!”冬林沉着脸道。
“哼——!当年我就不悦意你招去她家!”秋林道,“咱村里是穷些,可是活得自在不受气!于今你落个甚结果?白给她家受苦、卖命二十来年!累死累活盖起五间房,平时身上挖不出十个钱,都贡献到她家了!先不说婆姨有了外心和人搁活上,连俩亲生妮子还小看你!我觉你兀个家实在寡球气,回不回吧!活人能让尿憋死?趁你这阵还能动,早些出来打工,攒个养老钱,甭到时候你瘫炕上没人管!看咱二文,钱也挣下了,人也活的高兴!”
“我瞎将就活哩,有甚高兴的?”我回道。
“医院还用人,你来干保洁吧,”秋林又道,“呜呀——,也不行!你兀不地道婆姨知道了,管保来寻你要钱、折腾!咱村里尽在北京营生的,你去送快递、送外卖,不比在家里受气强?”
“至招去她家二十来年,就跟梦样地!眨了下眼!一场空!就落下干人一根。”冬林伯依旧低沉地说着,一口喝下半杯白酒,“听你的,今日我直接回咱村里,歇两天就去打工,要不我可真死了没处埋哩!”
“就是!”秋林道,“咱家的人、咱村的人祖辈都硬气,没个软的!她家要敢去咱村里屄麻,敲不死孙子们!”
未了,我抢先结了帐。三人一齐走在大街上,“二文呀,”秋林伯一只手扶着我肩膀硬着舌头道,“今日喝得有些多,甭嫌我说话难听!你可管住你兀家俱,甭叫兀个破货日倒干你的钱,就你干人一个,到时候没人恓惶你!你冬林伯下午看了病就直接回咱村里了。咱都本家,互相多招乎些,有甚事告我、告你金根爷。”
在回村班车上,我心里一直腻歪不爽,今日遭屄!又漾了八百来个钱。看来我不适合生活在我的村庄了,但我梦里却时常回来!也许只能梦回,不能近处!我又想念着在广州打工的日子,小王还在厂里吗?他还欠我一万元整未还,我该去哪里?
突然想起,没有给黑咪买生猪肝,我昨天亲口答应它的,不能失信!又想到,黑咪咋又跑来我家住下了?三叔知道不?好长时间没见三叔了。
班车到镇里,我下车去买猪肝,问好几家商店都没有,便买一大块熟猪头肉,切片夹几个饼子里,突然想起三叔来,又买两瓶白酒、一小箱牛奶,拆箱把奶放在塑料袋内,纸箱扔掉。
我正走看,听身后一声,“二文,”声音不太客气,扭头却见是艾香婶,“我咋得罪下你了!”她直盯着我,“恁长时间不见,亏来我成天接记给你找对象成家,你倒好,又跑脱没影了!”说罢瞪着两眼,脸部肌肉扭曲变形。
艾香婶这是又犯神经了吧!我立在地原正发苶,三兔跑来,扶拽着艾香婶,边朝我摆摆手,“你先走,改天咱再说。”
“不能走!”艾香婶一把薅住我衣领,“今日你得给我说个长短!”
我和三兔两边参扶着艾香婶回了她家超市,“你这后生没一句真话,三眼不见就跑脱了……,”艾香婶不停地数念我。
“婶婶,三兔兀天告我,说你家二丽住了医院,一下回不来。让我甭等二丽了。”
“尽胡说!三兔甚时告过你?”
“甭闹了娘,是我告他来。”三兔道。
“你们都走吧,让我一人利索些死了干净!”三兔娘坐橙子上大哭道,“我早就不想活了,三兔是跟个破货瞎混茬,丢人又败兴!二文你也是个没准头货!嘴里没句实话。我可怜的二丽呀,一个人在医院里,没人招乎她!……”
“甭哭了娘,改天二文跟咱一搭去医院瞭大姐。”三兔道。
艾香婶抽泣着逐渐趋于平静,“二文呀,你三伯打电话告我来,说你跟二丽不合适,我也不强迫你,你不识抬举!”
一句“不识抬举”,听的我当似跌进冰窟窿,觉浑身冒凉气!趁三兔忙着给她娘到水、喂药,我快步逃离!本来天热,这番折腾弄我出一身汗,感觉后背湿透了。
一路寻思,你是你,我是我。山羊不肏绵羊!互不搭界。硬把我跟你家二丽扯一搭作甚?这号抬举我不稀罕!我粘过你家屁的光!我倒是给过你鸡蛋和腊肠,多少是我点心意。于今,你家富贵了,恁有钱!给过我甚东西?就是抬举我跟个神经病人结婚?
本来我还可怜艾香婶一辈子活的恓惶,又想起去年在她家院里,四小日呟她时,她也只能坐地上哭。可今日看她这说话,明小看我哩!在她眼里我狗屁不是!就是个破煞冲喜的耍货!我恁屄贱?我日!神经病也会小看人!三兔也是肏上假装瞌睡着!不劝她娘?这母子俩人性都寡气,不能招惹!
站前街里抬头一望,不远处巍峨的大山当要似倾压过来,街上的行人蚂蚁似的来回穿梭,我的村庄就在大山脚下。等回村的班车时,我顺便整理手中的编织袋,把铜氽壶放最底下,夹肉饼和黄米、白糖等物放中间,小袋牛奶放最上头,以防回村里遇二伯问询、翻看。忽听身后一声,“二文伯……。”弱弱的声音,扭头见是小芳,阴郁着脸。
我很是受宠若惊,长这大头回当长辈!
“你咋不上学?”
“星期五,学校放假。”小芳阴郁着脸道。
“兀正好,咱相跟坐车回。”
“二文伯,你能不能给我三个钱?”小芳垂着头低声道。
“怎呢了?”
“我买车票。”
“兀甭发愁,我替你买车票。”
我正和小芳说话,却听身后又一声,“二文……。”扭头看正是黑八,拐一条腿,浑身肮脏不堪,大夏天鼻孔里垂两道清涕。“二文,听说你还没成家,把我小芳说给你,我是小芳亲爹,到时候,你还得唤我个甚哩。”
“走开,快走开。”小芳哭喊着。
“正好小芳坐车回家,你给荷出三个钱买票。”我告黑八。
“呜呀——!我这样儿,身上没一分钱,自己还活不了哩!二文呀,你先给我荷上五佰个钱,到时我能少要你些彩礼钱!”
真笑人!哪来的傻屄?当年你黑八也是镇上的一霸,现于今——报应啊!看着眼前这个脑子进水的日脏货,我好想抬脚把他踢倒。
小芳手捂着脸哭着走开了。黑八正和我歪缠,润根不知从何处窜来,抬手照黑八脸上猛杵两拳,黑八捂着脸倒地不起。
“你杂种害的老子家也没了!”润根边骂边用脚踹黑八的肚子。
“是你先抢了我的婆姨。”黑捂着脸道。
“我日死你万辈祖宗!”润根说着从地上拣半块砖头。
我急忙上前拦住,“打着他你得负责!”说着把润根手中的半头砖夺下扔一边。
“你先去召呼上小芳回,甭管我。”润根告我。
我追上小芳,“甭哭,看班车来了。”
班车快到俺村时,车上里只剩下我和小芳两乘客。小芳红着眼扭头忧伤地凝视车窗外,默不作声。
“小芳,把你娘的药荷回去。”我把青梅的小盒药连带药费单一同交给小芳。本想拿几袋牛奶放进小芳书包内,再顺带安慰他她几句,但又觉我自己还活的寡气、没心劲!混充甚大头蒜?便没再多事。
夏日天长,下午最后一班车到俺村时天还大亮着,阳光照在红沙片石垒起的矮墙、护坡挡墙上,一片金红色。冬林一人下车后,默默地朝家走,正如当年他悄悄的走一样,今日又悄悄的回来了!一样的心里难活。村里基本还是老样子,只是靠大路边添了一处新房,是村委办公室。我这是丢人败兴地弯回来了,冬林心里直翻腾,让人笑话哩,见了人该咋说?屄脸上真个不好看!
正好村口今日一个人也没有,冬林一路难受地回到自家院前,见黑铁皮院门还好,是自己偷攒下一千多个钱,让秋林捎回家订做的。站院门口能闻到浓列的羊粪、羊膻味,透过门缝,见院里圈着一群羊。正对大门有五眼明窑,去年窑洞翻新、装潢时,自己也背着婆姨偷悄悄地捎回二千个钱,于今,看着还整洁。冬林眊见金根爷正坐在窑洞前抽早烟,他想推开院门却抬不起手来。冬林僵直地定在大门外,眼里湿湿,忍着没落泪。“进来吧,”金根爷朝大门喊,“知道你在外头,秋林打电话告我了。”
冬林进院走上前来,
“腰疼看个甚结果?”
“拍片子骨头没事,挒着筋了,医生给开了些膏药,贴上歇俩天就好了。”
“回来也好,”金根爷道,“你先歇两天,想再回她家,由你。你要下了决心,就利索些离婚。原先我觉咱这里太穷了,本想让你活得好些,不想没弄成!这二十来年,你也难活!于今,社会好了,在阿里活也一样。”
镇前街里,润根不停用脚踢倒在地上的黑八,四周围了不人。
“打死孙子。”
“你个黑孙也有今日!话该。”
“他还讹过我三百个钱!”
有人过来劝,“再打出人命了!咱改天再打他。”把润根拉到一边。
“见你一回,打一回!”润根冲黑八嚷着,说完径自走了,可自己又能去那里?早上吸了一回,又打了一天麻将,至清早到现在还没吃饭。离家还有三十多里路,身上挖不出一分钱,要不去三兔旅店问三兔要些钱?不行,这事我做不出来,我不是讹人的赖人!润根思谋着不停地走,渐走出镇里。
夏日里,虽已傍晚,太阳还高悬在西圪梁顶上,天色还大亮,县乡公路上车不多,路旁田野里的玉米近一人高,润根木然地走在路上,后悔跟兀两个灰鬼吸上料面,大夏天身上还觉冷!
润根走到村口时,已是半夜,天上的繁星一颗颗忽闪着,山坡上传来鸮鸟不紧不慢有节奏的叫声。润根感到周身骨头酸疼,浑身稀软,再也走不动,来瘾了!连忙在路边寻个土圪楞靠着坐下。近几日没下雨,地不潮湿,只能稍躺,不能睡着,山里后半夜降温、起露水怕感冒。润根强起身挣扎着朝村里走,太阳能路灯下村街里一片光明。黑暗中润根见路灯下蹲一只小花狗不停地朝自己摇尾巴,想它早就听出自己脚步声。村里人不多,它都认识。
润根没回家拐向村边一处土崖,微风掠过,大田里的玉茭叶沙沙直响。小花狗一路尾随润根,崖面下有几眼土窑,早没人住了。润根用肩膀扛开门,摸黑进窑上炕躺下,炕上满是浮土,多年无人居住,一股潮气扑鼻。润根觉身上越来越难受了!不由得在炕上来回翻腾。小花狗跃上炕,舔润根脸,润根却难受的有如乱箭穿身、万蚁噬骨!无暇顾及它。
难受劲过去,润根瘫在炕睡着了,小花狗一直卧在他身边守着。
翌日一大早醒来,门大开着,小花狗已不见,却见坑上靠墙还摆一口黑漆棺材,润根吓的一激灵,随即想起,这棺材是去年在外落户的一家人放回的,准备到时落叶归根用,还拜托自己平时照看一下。这下倒好!把人家的窑门搭子也扛坏了。
忽听得远处有狗叫声,是小花的声音,还有人说话,声越来越近。
谁在里头?出来。”金根爷朝窑里呜叫。“我……。”润根在窑里坑上少气无力地回道。
二毛到窑门口探头一看,吓的猛缩头,“呜哇,有个棺材!”
“不累事!兀是个空棺材,没用过。”润根说话无力。
金根爷站窑门口朝里看看走进去,大伙跟进。
“我说怎呢大青早,花花在我大门口直叫唤,引上我们过来,是你在这里。”二伯道。
“你这是出甚洋哩?不回家钻这里滚战成个土人人,跟上鬼了?”金根爷问。
“身上软的要命!”
“你真燻上料子了?”二伯问
“就瞎试当一伙,不想成这样”
“你可真是个好后生!正经的不学!”二伯道。
“你想不想改了?”金根爷问。
“我可想改哩,就是身子不做主,管不见自己。”
“公家戒毒所不能去,花钱不说还留下黑底子,一辈子去不了!”三润伯道。
“兀只能咱都帮他硬改了。硬改可不受瘾,你悦意不悦意?”二伯道。
“悦意,悦意,我可悦意哩!你们不拘怎呢做,给我改了就行!”
“兀底咱先商议一伙怎办?”金根爷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