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家家院子里一大半都是榆树,那时不明白为什么,问过邻居的四奶奶,她给我一个答案:如果春天没吃的了,可以捋点榆钱吃,不至于饿死,榆钱吃完了,榆叶就长出来了,虽说没有榆钱可口,也可以保命,榆叶捋完了,还能再长出第二轮。如果榆叶也没了,榆树皮也可以吃。小时候没有完全明白,觉得枣子也可以吃,还比榆叶好吃,为啥不多种点枣树?刚刚才想通这个道理,枣子到秋天才成熟,而青黄不接是发生在春夏,人们等不到那时候。
榆钱可以做蒸菜,可以做菜窝窝,但孩子们最喜欢的是生吃,骑在墙头上,折来一根结着满满榆钱的嫩枝,宛如一枝绿色的梅花,把一头噙在嘴里,用手一拉,满口都是香甜的味道。只要到了春天,哪个孩子不吃得窜几场稀。
榆钱成熟后变干变黄落下,母亲每天用笤帚扫了,堆到一个大箩筐里,待终于落完了,便用大包单兜了,抬到小车上推到学校,过了几天,老师给了我一张一元的票子,这对于当年的我来说可是一笔巨款,我战战兢兢地拿回家交给母亲。至今我都没明白学校收这些榆钱作什么用。
家里正房前还有一棵枣树,这是家里唯一的果树,因此我格外珍惜,但父母好像并不看重它,动不动就锯下一根树枝,说刮风时它会扫掉房瓦,那上面分明已经结了密密麻麻的绿玛瑙一般的小枣,看得我好生心痛。
等秋天枣子红了,父亲便会站在树下端详一翻,然后猛地跺上一脚,毫无防备的枣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。老人们讲,枣子不能用杆打,打了会“凤凰”,这可不是梧桐树上落的那种金凤凰,而是枝叶变得极小极密,那种密集恐惧症看了要疯掉的密,一坨一坨地像个鸟窝,学名叫“小枝病”,是病毒引起的。用杆子打枣,枣树受伤后容易感染上小枝病,所以老人们说的虽是经验之谈,却有科学道理。邻居三大伯家的两株枣树就凤凰得很严重,那么大的枣树,只在树梢稀稀落落挑了几枚小枣。
可惜我家院子里只有这一棵果树,而且枣子还不能算是水果,应该列入干果行列。很渴望家里能有棵杏树、梨树、桃树这样的果树,可以吃上美味多汁的水果。每年春天,哥哥都会跑到大队果园,挖一棵自然萌发的果树苗,大概率是桃树,根上带着泥团,小心翼翼种到院子里,天天去看它又长出来几片叶。怕它被鸡踩了,还找几片瓦围起来把它护在中间,可总是不久就夭折了,从来没有种活过。
村里一户人家院子外边有一棵很大的杏树,青杏比花生米略大些时,一条街的孩子们都被吸引过来了,逢到刮风天,孩子们站在树下,仰望着隐藏在繁叶之中的粒粒青杏,拍着手喊道:“大风婆,快来吧,大风不来小风来。”喊得久了,真的会有一阵风过来,吹落几颗小杏,孩子们便疯跑着去抢,抢到了的又蹦又叫,把杏子搁到嘴边一点一点地啃,酸得直挤眼。吃完了,还把未成熟的白色杏仁塞进耳朵眼里,叫“暖鸡娃”,暖热了,趁伙伴不注意,取出来猛地一捏,杏仁便滋出一股白浆。有一次,风刮得大了些,我和哥哥抢了一小捧青杏,舍不得吃,拿回了家,母亲把青杏切成片,化了些白糖水腌了起来,几天后拿出来分给我们吃,酸酸甜甜的,感觉是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了。前几年我带孩子去山里玩,见一片杏树下,卖不掉的杏子一堆一堆地烂在那里,几个老人围着剥杏核。虽然觉得可惜,可现在品种不好口味不佳的杏子,即便再便宜,我不是也不愿买吗?这么多没人要的杏子如果能穿越到过去,分给我的小伙伴们,他们该有多高兴啊!
村子的池塘边有许多柳树,柳梢发黄时,大人们去捋柳絮,用水泡去苦味,拌上调料下饭。孩子们则去折柳条拧哨子,我们叫“鸣儿”,先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拧,让木质部和皮部分离,这个工序要有耐心,动作大了,皮部开裂,材料就作废了。感觉皮部松动了,再慢慢将木芯抽出,皮的两端截齐,其中一端捏扁,用指甲刮薄,一个鸣儿就制作完成了。柳条较细,拧出的鸣儿发出的是女孩般嘤嘤的声音,要制作大的,就要用杨树枝条。小时候家乡的杨树有两种,大叶杨和小叶杨。大叶杨就是毛白杨,枝条粗糙,不能制作鸣儿,只有小叶杨才可以,较粗的枝条做出的鸣儿可以发出牛叫般哞哞的声音。有的孩子会挑战自我,拿很粗的杨树枝来拧鸣儿,这个很难,容易开裂,成品率极低。这种鸣儿也仅限于炫耀,吹不响的。
杨树比柳树要高很多,而且树干直挺,很难爬。会爬树的孩子都脱掉鞋子,用两只脚底夹着树向上爬,像我这样不会爬树的只好用双腿缠绕着树干向上爬,虽然也能爬上去,而且速度不输他们,但代价惨烈得多,下来后经常发现裤裆磨破了,回家又怕挨揍,就把书包背到身后挡住裤裆,扭扭捏捏地往学校走,放学后再扭扭捏捏地回家。等第二天早上醒来,裤子已被母亲缝补好了。
在老家,常见的树还有椿树和楝树,这两种树不太招人待见,都是生长在角落,可能跟它们太容易存活有关。哪怕石缝中萌出一株小苗,没人施肥没人浇水,都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。它不受待见可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:不能吃,枝叶花果实种子,任何一个部位都不能吃,喂猪喂羊都不行,没有现时的好处。
我家有一棵椿树就是长在茅厕的角上,只有长在这里不影响人们行动,才给了它活下来的机会,它毫不浪费这难得的生存机会,虽然身处最龌龊的地方,长得却挺拔俊秀。椿树和楝树还有一个特点是不易生虫,椿树上偶尔会见到椿蟓和斑衣蜡蝉,椿蟓浑身粗糙的硬壳,疙里疙瘩,一碰就蜷起腿装死,所以我们叫它“跪跪”。斑衣蜡蝉因为翅膀色彩斑斓,我们叫它“花娘娘”,花娘娘捉来在火边焙熟了可以吃的,尽管味道有些苦——小时候好像只要能咽得下去且毒不死人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吃。楝树因为有毒,什么虫都不生,乡亲们利用楝树有毒的特性来驱避蚊虫,割一些它的枝叶扔到茅坑里。每年麦收之后,人们要走亲戚,称之“瞧麦罢”,老太太们用新麦磨粉蒸一篮馒头,撅几枝楝树叶蒙在篮子上,挎了去看出嫁的女儿。
这些年城里的行道树开始有了椿树和楝树,这是个好现象。这些乡土树种成本低、易存活、不生虫、好管理、生长快、树冠大、树形优美,是行道树的绝佳品种。不知为什么,以前总是要种些爱飞毛的法桐、爱生虫的国槐,尤其是近些年,到处刮“南风”,种一些半死不活的南方树种,成本又高又不易管理,长势还不好。上月看家乡政府出台一份文件,说绿化和行道树要推广乡土树种,减少外来树种尤其是名贵树,这是个可喜的变化,真为这种变化感到高兴。
在我们村的西北角,有一户人家的墙边种了一棵棠梨,这个名字我直到上中学以后看《宋诗选注》,才在王禹偁的诗句“棠梨叶落胭脂色,荞麦花开白雪香”中看到这个树的正名,我们家乡都叫它“棠榴”。棠梨叶的胭脂色我没留心过,棠梨果的苦涩味我倒是常体验,棠梨并不是果树,但小时候的农村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,不管大人小孩,都会折一枝来,把那绿豆大小的褐色棠梨果一粒一粒地扔进嘴里,细细品味舌间那一缕淡淡的苦涩。
小时候去走亲戚,经常在亲戚院子里见到葡萄树,葡萄未成熟时翡翠般碧绿的光泽看得我止不住流口水,想不通的是我们全村竟然没有一棵葡萄树。上中专后,学校有很好的葡萄品种,我曾央求母亲在院子里也种一棵葡萄树,母亲却说葡萄种在院子里易招蛇,始终都没有答应。今年春天,我们单元的一楼整修他们的院子,为停车方便,把地面全铺上地砖,我问房主为什么不种一棵葡萄树,院子里搭上葡萄架,既能遮阴,也不影响停车。老太太说:“院子里不能种葡萄树。”我想这又不是农村,哪里来的蛇,就问她为什么,老太太说:”葡萄影响人气,葡萄旺,人气就旺。可葡萄跟人一样,也会生病,也会老,它要是病了,不旺了,咋办?”我不解地问:“可我见好多家院子都种葡萄了啊!”老太太笑了:“你没有仔细看他的葡萄是种在院外还是院里。”细想了一下,可不就是,葡萄都是种在门外,葡萄藤长到院里了。民俗这东西,有时候细想一下还挺有趣。
我记事以后,基本不饿肚子了,人们也不依靠榆树来活命,榆树长得又太慢,不成材,后来父亲便把一院子的榆树刨了,种上了速生的杨树,七八年就能伐一轮。九几年父母离开老家进城,哥哥说,现在木头也卖不了几个钱,还不如种些果树,回来哄孩子回老家,也有个营生,三大伯家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梨树苹果树,春天一院子花,夏天秋天一院子果,多好。可是小时候种的果树天天伺候都养不活,现在整年不回家,种的果树全成一年生的了,只有一棵柿子熬到了第二年,埋没在人把高的荒草中。看来,我家里真的跟果树无缘。
2021年6月23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