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谱有韵,为歌;无谱有韵,为谣。
在生长玉米谷子、缓淌小溪山泉的太行山区,民歌不咋多,或许是因为山里人憨厚内敛,不善于高音大嗓去吼唱吧;但情感总得有个出口,民谣,便咕嘟咕嘟泛滥如三月的春花儿。它们活泼泼存在于民间的旮旮旯旯——地头、炕沿、井台、灶边……比歌曲还丰富,还恣肆,还张扬。
位于太行山山脚下的小城——临城,域内地貌丰富,高山、丘陵、平原,从西往东一顺儿往下漫;那无谱无字的民谣,也如山泉下山一般,遍地流淌遍地萌生。
所有的民谣,都无一例外地说不清来处和作者,就好像它们是随着庄稼漫野长起来的,又依着四时自生自灭的。
那些遍布乡村的谣曲传唱者,在黑黑的夜晚,一代代传唱着这些简单的民谣,也让一代复一代的童年,经受着“乡野”味儿艺术的熏陶。
临城民谣唱的啥?
啥都唱。唱猫,唱狗,唱猪,唱牛羊,唱村里二傻子闹的种种笑话;唱悲,唱喜,唱恨,唱情爱,唱一个没娘的孩子没人疼的忧伤;唱天,唱地,唱神灵,唱自家牲畜清水般狡猾可喜的心肠。薅草,打夯,行路,嫁娶,劝学,劝善,跑功,盖新房……
临城人把“民谣”称作“曲儿”,“曲儿,曲儿,编驴驹儿,驴驹儿长大,送到婆家……”这就开始说唱了。小时候,我奶奶和娘都会说曲儿,对门邻居更是一个说遍全村无敌手的嬷嬷。在谣曲里,我发蒙,领悟,一点点儿长大成人。初听歌谣,应该是被抱在怀里的婴孩时期:“喔,喔,毛孩儿瞌;毛孩儿睡觉娘做活。猫筛面,驴推磨;狼抱柴,狗烧火,兔子上灶蒸窝窝……”
农业时代的山村里,几乎每家的主妇,都缠在一年四季的“忙”中。农忙时下地,农闲时操持一家人的吃穿营生。东屋里点灯西屋里明,熬了黑夜又起五更。冬夜,睡一觉醒来,朦胧中总能听见娘在纺棉花。“呜——呜——”纺车永无止息唱着;娘于纺车前面端坐,膝上搭盖着一件老黑袄;右手摇车,左手抽线,手臂扬起来、扬起来,映在墙壁上一个舞蹈般的大影子。
那时候,一年四季操劳着,日子清汤寡水着,但家里动物养得却不少。它们好似也都懂人性,猫窜狗行,各行其道。一家老少连带动物们,相处得其乐融融。
“小纺车,呜呜,我跟姐姐过一冬。姐姐穿的花布衫,俺就穿着麻片片。姐姐戴着金坠坠,俺就戴着个麦穗穗;姐姐插着金簪子,俺就插着个竹签子。姐姐骑着高头马,俺就骑着个树柯檫……”民谣中,小女孩儿的口气如泣如诉,待遇对比得如此鲜明。姐妹为何不同?大人的意见是,妹妹命苦,亲娘死了,爹给娶回的后娘待人刻薄。
临城民谣中,贬后娘的有好几首,为什么彼时会出现那么多的后娘?大约是生活条件造就的吧。
“小老鼠,上灯台,偷油吃,下不来……”“叽里咕噜”滚下来的小老鼠,不但不厌,倒有点让人同情。生活困苦,人心却安静,似乎颇能容忍生活里的一些瑕疵和不快。
“小小子儿,坐门墩儿,哭着喊着要媳妇儿,要媳妇儿干啥哩?点灯儿,说话儿;吹灯,做伴儿,早晨起来梳小辫儿。”那小小子,真的童稚可逗;那个媳妇儿,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童养媳?隔着一个朝代,如今真的是不能理解昔时人们的所思所想了。
“拉大锯,扯大锯,姥娘门儿外唱大戏。接闺女,请女婿,外甥孩儿也要去。孩子孩子你别去,恁姥娘家没吃滴。粗糠搅细糠,蒸下窝窝长翅膀,胡踏踏飞到柳树上。”不去?那咋成咧?谁都知道,天下姥姥疼外孙。姥娘家再穷,也不会让外孙吃窝窝头。再说了,即便吃窝窝,那也是快乐的窝窝;因为门外有一年看不了几次的大戏在“叮叮咣咣”上演呢。
那些遍布乡村的谣曲传唱者,在黑黑的夜晚,在边做活边消遣的精神娱乐里,在小儿似睡非睡的朦胧里,一代代传唱着这些简单的歌谣,也让一代复一代的童年,经受着“乡野”味儿艺术的熏陶。眨眼,听谣的人儿长大、成了唱曲儿的人,同样的谣曲,又唱给下一辈。当走进了城市的她们,轻拍着幼儿,哼着一段段故土民谣时,会不会有一种别样的情愫溢满心底?
那是一种怀旧,更是一种乡愁,是对逝去岁月的温情回望。
民谣,也是一种民间情绪;静心聆听,便能听到民间最真实的声音。
往事如歌,往事如谣。
民谣向我们诉说着遥远的过去。
“小花猫,上河西,扯花布,做花衣。不要你金,不要你银,要你花轿来抬人。四个吹,四个打,四个骡子,四个马。呜哩哇啦抬到家。”这说的是临城的嫁娶盛事。生活在泜水河畔的女人,含蓄而内敛,厚道而淳朴。歌谣中的她们,不慕富贵,不羡金银;但结婚了,该有的排场还是要铺排的。那是一个女子的尊崇和身份。
“数一数二数老张,老张媳妇儿会打枪,枪对枪,杆对杆儿,不多不少十六个眼儿……”听到类似这样的民谣,你会认识到山里女人鲜为人知的另一面——大胆又泼辣、能干又豪爽。
山里人,脾气倔,性子憨,但心肠热,他们也许不会像诗人一样抒情言志,表达爱憎;但他们也会在煎熬中戏谑自嘲地发几声叹息,在吉庆喜乐里稍抹一层愁苦哀伤。于是,便有了这诙谐耐品的生活小幽默。
“寻个媳妇儿小二姐,小二姐,有点儿瘸,身上穿着半尺罗;半寸的裤子提不上去,二寸的褂子到脚脖。她婆婆叫她去洗碗,她踩着板凳去刷锅;她婆婆一看心有气,一巴掌呼扇得找不着;她爹说,三天里找不到俺闺女,衙门以内定干戈。老公公就用筛子筛,老婆婆就用簸箕簸;一簸簸出个小烟盒,她正在小烟盒里揍生活。”
这个“瘸闺女”桥段,又有夸张,又有想象,又有情节,又有包袱,真赛似一幕生动的小品。说的人乐,听的人也乐;乐在一连串包袱解开时那种出人意料的惊喜。
“麻眼鹊,尾巴长,娶了媳妇忘了娘;把娘背到山后头,把媳妇儿背到炕头上。烙油饼,炸麻糖,媳妇媳妇你先尝。慢点吃,慢点尝,看油饼烫烂了你的肠。”
“小快枪,五个子儿,当兵要打小日本儿。”
“日本鬼,真浑蛋,骑着飞机扔炸弹。国不该亡,终有盼,邓主任领兵下高山。收溃兵,崩汉奸,老百姓这里才能安。区政府,县政府,还有专员与公署。组织起来搞抗战,要把鬼子汉奸消灭完。”
歌以咏志,谣以明心,这其貌不扬,甚至土里土气的民谣,恰是民心,是世风,是一个时代的缩影。歌谣中的邓主任,是当时八路军第129师骑兵团政治部主任邓踊跃,他于1937年11月率400新兵,从山西翻过大山转战临城,在临城掀起了抗日热潮。年轻的邓主任离开临城后,领导了冀东的抗日活动,于武邑牺牲时才27岁。
然而,在临城的民谣里,他一直勇武地活着,活得英气逼人、朝气蓬勃。
民谣,也是一种民间情绪;静心聆听,便能听到民间最真实的声音。
“当兵好,当兵好,当兵能穿大皮袄。坐汽车,走西安,坐飞机,到台湾。到台湾,不吃饭,先跟美国打一战。中国打得夸夸夸,美国死得哗哗哗。你调盐,我调醋,大家都吃美国肉。美国肉,粑粑臭,还没吃,就吐个够。”这个民谣流传起来的时候,我已稍通人事,瞪着懵懂的双眼,看育红班的大孩儿,拍着手唱。后来,才知道,这首歌诞生的年代背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自然灾害时期,那时台湾趁火打劫,叫喊着反攻大陆,而大陆人心所向,无不愤慨。这民谣发兴何处,不知;但它却相当于一则民众动员令,小孩子都立志把美国打得“哗哗哗”。
民谣如镜,能折射出埋藏在心灵深处的民间心理,映出一个社会的是非曲直。
正如吟唱它们的歌者,世代生长于这块土地,面对高天厚土,用他们最朴素的临城方言,信口而出,无遮无拦,没有为文造作的扭捏作态,多了直抒胸臆的酣畅淋漓。
其实,每一个地方,都有它独特的民谣流传。
在古代,朝廷还设有采风官。采风官们,摇着木舌铜铃走村串户,翻山越岭,去征集民歌民谣,听取民声民意;回来后加以整理,供天子和大臣们研究讨论,作为行政决策的依据。《诗经》里的“风”部,几乎全是这样的民谣俚曲。它们来自乡野,来自民间,常常是光剌剌一脉气一脉山一脉水一支草花儿一个人,背后却笼罩着时间的喟叹。
那些土生土长的民谣,在相当长一段日子里,是孩子们发蒙的乡土教材。有一首《月亮谣》,堪称诗歌:“初一一条线,初二看得见。初三初四像镰刀……十五十六大团圆”,旧时的月亮,不仅是诗中风景,还是作息的时钟,是夜行的方向,是生离死别困境中愁心的寄托。它,是人们常常仰望的天体。如今还有人常常望月吗?还有人指点着日日更新的月亮对童稚小儿做时令的科普吗?
“小孩小孩你别玩儿,过了腊八就是年儿。转眼就是二十三,二十三,糖瓜粘;二十四,扫房子……”这个《腊月谣》,则传达的是流传已久的乡村春节文化。
“二月二,龙抬头,天子耕地臣赶牛。正宫娘娘来送饭,当朝大臣把种丢。春耕夏耘率天下,五谷丰登太平秋”,农历二月二,已开始春耕,在农耕时代,春天开犁,算得大事。歌谣中,皇帝大臣都到田间地头率耕问种,有一种与民同甘苦的姿态。
这大约是历朝历代的君主们做的最得民心的事情了。
有一首民谣,以俗世人情写菜园子,颇多入世味道。在我们村儿里很少人能准确唱全,但邻家嬷嬷却能唱得一字不差:
“出了城门往正东,一园青菜成了精。绿头萝卜坐大殿,红头萝卜掌正宫。江南反了白莲藕,一封战表打进京。豆芽菜跪下奏一本,胡萝卜挂帅去出征。白菜打着黄罗伞,芥菜前面做先锋。牛腿葫芦放大炮,绿豆角子点火绳。轰隆隆三声大炮响,打得辣椒满地红。打得茄子一身紫,打得扁豆扯起篷。打得大蒜裂了瓣,打得黄瓜上下青。打得豆腐尿黄水,打得凉粉战兢兢。藕王一见害了怕,一头钻进泥土中。”
这民谣,不仅抑扬顿挫,合辙押韵,且以拟人手法描述各样蔬菜,鲜活逼真。加之整首民谣格调轻松,诙谐,形势铺排,华美。听着它,令我想起一位诗人论述的“好”来:好,就是能使生命活泼泼的、地久天长的那种东西。它不艰深,不玄奥,不诘屈聱牙。它透露出的世情,充满尘世的小欢喜,也充满人世的大悲苦。
这正应了那句“俗到极处便是雅”吧,它们土气却实实在在,它们简单却有滋有味。正如吟唱它们的歌者,世代生长于这块土地,面对高天厚土,用他们最朴素的临城方言,信口而出,无遮无拦,没有为文造作的扭捏作态,多了直抒胸臆的酣畅淋漓。好似,只是信手拈来,随意编排,将所见所闻、所听所感一股脑儿揉吧揉吧,腌进咸菜缸,用最俗世的情怀腌透,便成了浑然天成的民谣!
我不能不被它们打动,因为我触摸到的是乡人曾经的烟火日子、喜怒悲欢;如太行山里激荡的浩茫回声,它们穿越时间的永恒,翻卷起我灵魂中最厚重的乡土沉淀。
世界永远焦虑,民谣却是安静。
人充满劳绩,却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。荷尔德林这话说的,正是老家故土那些唱谣曲的人。